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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憶父親張樂平:“三毛”身上,有他的影子

2016年01月04日 10:25 | 作者:張慰軍 龔丹韻 | 來源: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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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來,上海又有一批名人故居對外開放,其中就有《三毛流浪記》的作者張樂平的故居。他在五原路生活了五十多年。張樂平的家人把他原來的生活狀態,包括一些資料和作品都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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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幾十年過去。張樂平的小兒子張慰軍已經鬢生華發,但他依然會穿過五原路覆著爬山虎的弄堂,進入張家老屋,看著墻上掛著的三毛漫畫,回想父親的往事。


人物小傳


張樂平(1910.11.10—1992.9.28),浙江海鹽人,畢生從事漫畫創作。他所創作的三毛形象,婦孺皆知,名播海外,被譽為“三毛之父”,是中國當代最杰出的漫畫家之一。


1929年,張樂平開始向上海各報紙投稿。上世紀30年代初期,經常在 《時代漫畫》等刊物上發表漫畫作品,逐漸成為上海漫畫界較有影響的一員。上海的報章雜志上都刊登有張樂平的漫畫作品。


1935年,張樂平筆下的三毛漫畫形象在上海誕生,其奇特的造型立即引起廣大讀者的注意。三毛這一典型形象表現了舊中國流浪兒童的苦難生活,揭露了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以后又被改編成電影故事片、木偶片。


1936年,為籌組全國漫畫家協會,當時有7位知名漫畫家先行被推定為漫畫家協會上海方面的籌備委員,張樂平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員。


1937年抗戰爆發,張樂平與上海一些漫畫同仁迅速成立救亡漫畫宣傳隊,由葉淺予為領隊,張樂平為副領隊,率隊離滬宣傳抗日。漫畫隊在桂林兵分兩路,張樂平擔任其中奔赴前線的隊長,率領救亡漫畫宣傳隊戰斗在滬、蘇、鄂、皖、浙、湘、桂、贛、閩、粵諸地,堅持至抗戰勝利。


1945年,張樂平重返上海,開始新的漫畫創作生涯。后在上海參與發起上海美術作家協會和上海漫畫家協會。這一時期,《三毛從軍記》在上海《申報》發表,引起轟動。《三毛流浪記》 在 《大公報》連載,引發社會強烈反響。


1949年4月,在宋慶齡的支持下,張樂平舉辦了三毛原作畫展,并義賣三毛原作及各種水彩、素描、寫生畫,籌款創辦“三毛樂園”,收容流浪兒童。此后,他在解放日報社、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任專業畫家。


父親拿我們當模特


1954年,我在上海湖南街道五原路出生。由于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小時候身體不好,哮喘很厲害,所以父母特別寵我。


有記憶以來,父親一直在書房作畫,家里7個孩子就在邊上玩鬧。母親一直跟我們講,玩可以,但是不能打擾父親作畫,有時候,同學到我家來,一起繞著父親奔跑。父親只管自己畫畫,不說什么。不過他畫畫講究解剖,有時候一個人物動作畫不好,他就隨手拉過來一個小孩子說:“來來來,做個動作給我看一下。”把我們當小模特了。


父親是坐著畫畫的。小時候,我知道他是漫畫家,但沒意識到他那么有名。過年的時候,幼兒園要交年畫,每年父親都幫我畫了年畫,讓我帶到教室去貼。現在回想起來,老師們都知道這是張樂平的年畫,但我當時沒意識到。


父親是慈父和嚴父的結合體。說他是慈父,是因為他比較放養,從來不要求我們學習成績要多好。哥哥姐姐功課很好,并不是因為父親的管教嚴格。父親也沒有專門輔導過我們畫畫。我從小喜歡亂涂亂畫,他看著,卻不幫我找老師。反倒是母親,后來讓我去學畫。父親一直認為,畫畫不是單靠教的。他自己也上過很短時間的美專,覺得受益不大。父親一靠天賦,二靠用功,懂得吸收別人的長處。有一次我在練習素描,畫石膏像。父親看到了,他也練過石膏像,就對我說:“你呀,畫畫膽子不夠大,筆法太拘束。不光是要形似,還要神似。”父親后來一直說,做人膽子小一點,畫畫膽子大一點。這句話我后來一直記著。可能還是有點遺傳,家里的兄弟姐妹,小時候基本上都承包了學校里的黑板報工作。


說他是嚴父,是因為家里家教比較嚴。從小給我們這些孩子立規矩。如果我在家里跑來跑去,父親就會說我。有時候一邊吃飯一邊說話,他也會批評幾句。父親的幾位朋友,有幾個確實做到了食不言寢不語。如果非要說話,也是吃完這一口,停下來再開口。父親還特別怕我們在外面“軋壞道”,一旦外出晚歸,他就會嚴厲批評,但不會動手。


母親有工作,當時家里全靠外婆打理。外公早年病逝,外婆只有這一個女兒,所以特別寶貝母親。家里有外婆在,總是井井有條。


我們家一直很熱鬧。不光是7個孩子,還有周圍鄰居、同學、同學的同學,常常串門。母親習慣讓保姆做很大一鍋飯。碰到誰來,她就會問:“你吃飯了嗎?”如果沒吃,就讓對方吃飯。于是,家里一桌子人吃飯,很可能幾個相互之間不認識。吃飯有時候是“流水席”,誰到誰吃。父親人緣很好,除了鄰居常常來串門,電力公司的抄表員、郵遞員,也會和他打成一片,他經常說,“上來坐坐,看看張伯伯”。


來,為戒酒干杯


父親愛喝酒,非常出名。我有記憶以來,父母每次吵架都是因為他喝酒。母親讓他少喝,他就說:“好好,不喝不喝了。”隨后舉起杯子道:“來,為我的戒酒干杯。”第二天照喝不誤。幾乎每天飯前,他都會用小酒盅喝一杯白酒。我小時候,他去外面喝酒也會帶上我。后來他身體不好,喝黃酒比較多,家里有一個壺,專門用來熱黃酒。


很多人寫回憶文章,都會提到父親喝酒。三年自然災害時,上海市委提出要保障知識分子的待遇,有領導就舉例說:“比如張樂平,你不給他喝酒,他能畫出三毛來嗎?”可見父親喝酒的名氣。寫父親喝酒的文章,我最早看到的是黃永玉寫的《我心目中的張樂平》,后來葉剛、戴敦邦也都提起過。


“文革”抄家時,紅衛兵在父親吃飯的桌子對面貼了一張大字報,上書:張樂平不準喝酒。然而父親依然偷偷喝,還對著大字報喝,喝完就把酒杯藏在桌子的抽屜里。他后來自己想起也頗覺好笑,覺得那就是一幅漫畫。


那段日子,父母再也沒有吵架。母親反而讓我們幾個孩子偷偷幫父親去打酒。由于家里附近店鋪的人都認得我們家,我們就拿著一個果醬瓶,跑到稍微遠一點的烏魯木齊路上,找不認識的醬油店,每天幫他買3兩白酒。當時,父親每天很晚才能回家,母親囑咐我和哥哥,輪流去49路公交車站等父親,陪父親一起走回家。


父親晚年時,常常住院。有一次我去看他,問他要不要帶什么東西,他對我說:“你給我帶個熱水瓶。”醫院里其實有熱水瓶,所以我一聽就懂,他要的哪里是熱水瓶,是酒。第二天,我帶了一熱水瓶的黃酒給他。父親自以為在醫院偷偷喝酒沒人知道,其實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有數,只是拿他無可奈何。


上世紀80年代,我移民香港,和父親的通話內容常常是身體怎樣,說一兩分鐘就掛了。好在我每年會經常回上海看他。但那時候父親已經得了帕金森,越老話越少。


上世紀90年代,父親多次住院。我來上海的頻率增加了。我兒子出生后,我帶著兒子看望過他兩次。老人家特別喜歡小孫子,看到他就高興得不得了。記得第二次告別時我對他說:“我們要回香港了。”父親堅持一路送我們。他讓護士推著輪椅,一直推到大門口,才從自己手上把兒子給我。我把1歲多的兒子接在懷里,準備要走。沒想到,父親抓住孩子的小腳丫,遲遲不肯松手。


最后一次見到父親,他依然住在華東醫院。我來看他,他第一句話就問:“小巴辣子來了嗎?”“小巴辣子”就是指我兒子,我說:“沒有,這次是我一個人來上海。”他望著我,沒說話。第二天,我再去醫院,他正在熟睡。后來醫生說,他已經重度昏迷。當時我沒料到,這是我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了。


1992年9月28日,父親去世。我當時在香港,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接到電話后,第二天我一個人先回上海。到家,發現家里坐滿了親朋好友,附近學校的老師也來了,大家都來幫忙。書房、走廊、花園,甚至整條弄堂都擺滿了花圈。大家聊起往事,一個說:“我手里有張伯伯給我畫的畫。”另一個說。


追悼會場面很大,出動了警察來維持秩序。龍華殯儀館的大廳里站滿了人,卻依然容納不下,還有許多人站在了外面。追悼會上,致悼詞的是父親在解放日報的老同事丁錫滿。我小時候,丁錫滿經常到我家來。他寫詩、父親配畫。一老一少在書房里一邊喝酒,一邊聊天。那天,丁錫滿致完悼詞說:“我一定要給老張敬一杯酒。送你吧,就送你一杯酒。”于是放了杯花雕酒。用酒追悼,這件事后來也流傳甚廣。當時,我們幾個子女并不希望放哀樂,覺得不要太悲傷,弄得那么多人很傷心,所以背景音樂是《友誼地久天長》,當時它還有一個名字,叫《一路平安》。


在畫里讀懂父親


上世紀80年代末,我在香港,看到親戚寄給我一本書。這本書是日本人寫的,研究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上海為主的中國漫畫。我把這本書拿給我的表舅魏紹昌看,他對30年代上海的文史都很了解,他看了以后說:“你父親在那個時候畫了好多東西,但是我們都沒看到。”


原來,抗日戰爭的時候,父親把很多作品托付給了一個朋友,后來朋友也找不到,東西也找不到了。“文革”時抄家,父親許多漫畫的原稿也沒了。所以那些原作我們這些親人都沒有,即使有也是很少數的東西。


可是自從看到了那本研究中國漫畫的書,我忽然興起了一個念頭,想把父親的漫畫原作一一找回來,系統地整理出來。我開始頻繁回上海,去徐家匯藏書樓、上海檔案館、上海圖書館等地方到處找,找到好多父親早期的漫畫。漸漸地,我才了解了父親。


父親很早就來上海做工,先是做木工,后來做印刷工。做印刷工的這一段在三毛漫畫里有所表現,父親說過,他畫的三毛有他自己的影子。父親小時候有一位小學老師對他很好,教過他一些西洋畫方面的知識。后來父親進了美專,學過一段時間。出來以后就畫廣告,搞服裝設計,這些印刷品是我后來找到的。


在我們找到的資料中,最早是他1929年在《申報》上發表的報刊刊頭,當時他19歲。據說還有更早的,但是沒找到。后來還找到一張畫,畫的是《大飯店》,從上面畫下去,把當時的新聞和市井百態選了一些放在里面,最下面是大堂,正在舉辦婚禮。許多人看過,覺得非常有趣,現在看也非常有趣。可惜原稿找不到了。這大概是他上世紀30年代初發表的作品。


后來,父親不斷有作品發表,他就辭職專職畫漫畫。雖然上海畫漫畫的人很多,但很多人是業余畫的,專職畫漫畫的只有兩個人,父親是其中之一。所以到1933年時,已經有報紙把他列為海內一流畫家。他已經很出名了。


表舅魏紹昌在談到中國文化史的時候,曾有一個觀點。他認為,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到了民國就是漫畫。當時漫畫在中國確實有影響力,漫畫雜志銷量很高,人們都看漫畫,其他流派的藝術發展如印象派、劉海粟的裸體寫生,甚至許多國外生活方式與新知識都是借著漫畫雜志被介紹到中國的。父親畫“三毛”,可以說是生逢其時。


讓沒讀書的孩子題書名


1935年,父親開始創作“三毛”這個形象,四格連環漫畫,看起來是一個個小故事。真正的長篇連載漫畫是1946年創作的 《三毛從軍記》,其他都是小故事,沒有串起來。


父親創作 《三毛流浪記》的時候,有他自己的經歷,比如他小時候的生活,到上海打工,和流浪兒做朋友等等。《三毛流浪記》第一幅是《孤苦伶仃》,一出來就反響很大,《大公報》銷量上升。有一陣,上海市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買報紙,看看三毛的命運到底怎樣了。當時還有賣報亭把報紙夾起來給路人看,三毛那一塊被人挖走了。


父親后來生了一場病回到嘉興。他在嘉興繼續畫,通過火車的乘務員把畫作帶到上海,報社再派人到火車站去接稿子。因為影響非常大,后來宋慶齡和父親還一起聯合辦了三毛樂園的義賣展覽,在第一百貨公司(當時叫大興公司),展出的都是《三毛流浪記》的原稿。排隊的人從大興公司繞到六合路。


對父親的一生來說,抗日戰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他剛從農村到上海時,雖然是貧民子弟,追求的生活其實比較“小資”。抗日戰爭這幾年是對父親的洗禮,堅定了他站在平民百姓的角度看待社會的想法,而且對他后來一生愛幫助人的品質都有影響。


1949年后的三毛漫畫,刪去了很多東西,三毛變成了一個苦孩子,成了父母教育小孩的工具,這讓一些小孩子不喜歡三毛。但當這些小孩子長大了,再回過頭看三毛,他們會發現,三毛很有意思。


我記得,20年前有過一個調查,《三毛流浪記》 是兒童類書籍銷量最好的,但都是父母買給小孩看。最近又有調查,《三毛流浪記》依舊是兒童類書籍銷量很高的,買書的是當年的小孩子,他們長大后再把三毛買來給自己的孩子看,可孩子依舊不愛看。可能因為三毛從誕生開始,就不是單純的兒童漫畫。


我小時候第一次看到三毛,是在父親的畫冊里。1959年,少年兒童出版社再版《三毛流浪記》簡體版,父親希望“三毛流浪記選集”幾個字是小孩子寫的。我那時候還沒讀書,只認識一些字,父親就讓我寫幾個字出來,再拿去描。畫冊印出來以后,我有點虛榮心,把書送給同學們看,到處嚷嚷著:“你看,這幾個字是我寫的。”


我小時候畫畫,不是跟著畫冊,而是跟著父親臨摹,他畫什么,我就臨摹什么。記得小時候還去過漢口路申報館父親的辦公室,看他畫畫。有一次,他為了畫“南京路上新事多”,一連畫了一個多月,有幾天是住在辦公室里的。


父親過世后,我尋找他的畫作越發勤快。后來,兄弟姐妹一起加入尋畫的過程。我們發現有些商家開始用三毛形象打廣告,我們就同他們打官司。官司雖然贏了,但是這給三毛形象帶來負面影響。于是,大家就想把三毛的形象維護起來。


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們懂得也不太多,兄弟姐妹一起申請了一個三毛形象發展有限公司。其實叫公司不太確切,因為一路走來,我們做公益比較多,沒什么盈利。此后,兄弟姐妹還發動公司的員工一起幫忙找父親的畫。


有人說,男孩應該在20歲前崇拜自己的父親。但我的少年時代,正好經歷“文革”,父親被批斗。我雖然知道他是好人,但不可能崇拜他。反而在他去世后,我整理他的畫作和資料,才發現原來我的父親這么了不起。


父親為人很好,很為一些朋友稱道。許多畫家碰到我時都說:“我們當年走上美術道路,和你父親有關。我們從小看的就是他的三毛,臨摹他的三毛來學畫。”有些朋友得知我是張樂平的兒子,還會豎起大拇指,說:“樂平,好人!”


可以說年紀越大,我越崇拜我的父親。


編輯:陳佳

關鍵詞:兒子憶父親 張樂平 “三毛”身上 有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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