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要聞 要聞
樟木大轉移
新華社西藏樟木4月29日電 卷簾門一拉到底,扣上一把鐵鎖,提起幾個包裹,張積利一家5口人依依不舍地離開他們的小川菜館,也離開了不知何日才能再回的樟木鎮。
4月29日,尼泊爾8.1級強震后第4天,4250余名群眾全員撤離樟木。
因重大自然災害威脅而撤空一座城鎮,在西藏是第一次,在世界地震史上也不多見。
短短數小時,曾經繁華的中尼邊境小鎮樟木已成空城。
孤島與空城,一個艱難的決定
29日中午12時許,細雨。
樟木鎮抗震救災協調指揮部的簡易帳篷下,電話鈴聲響起。
西藏聶拉木縣委書記王平拿起聽筒,聽了一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隨即對著電話重復:“是,全員馬上撤離!”
在電話那頭下達指令的,是西藏自治區黨委書記陳全國。
此次尼泊爾大地震,樟木是中國境內災情最重的地區之一。截至目前已有9人死亡,部分房屋倒塌,95%的房屋傾斜、開裂。在地震發生后的近80個小時內,樟木斷路、斷水、斷電、斷信號,一直處于“孤島”狀態,“糧食只能維持三天”的保守估計更是讓人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28日16時50分,通往樟木的最后一段塌方山路搶通,被困的人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地震以來,樟木經歷了三次大余震,沒有新的人員傷亡。然而,一個超乎想象的巨大危險正懸在頭頂上。
勘測表明,受尼泊爾強震和多次余震的強烈沖擊,樟木地質結構已發生較大變化,隨時可能發生山體滑坡、泥石流等重大次生災害。
樟木坐落在喜馬拉雅山南麓陡峭的山腰上。一位當地干部說,萬一半面山坡垮下來,整個鎮子連城帶人“包了餃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撤走全鎮居民不是一件小事。這個東、西、南三面與尼泊爾接壤的邊陲小鎮已有千年歷史,如今是西藏最大的邊境通商口岸,西藏自治區90%以上的邊貿和全國90%以上的對尼貿易在此進行。
這里是近2000名當地居民的故土,也是中尼兩國數千商賈和打工者的財產、家業所在。一旦宣布撤離,不知有多少人的命運將從此改寫。
更為嚴峻的是,剛剛打通的樟木通往外界唯一通道,受到塌方等威脅,至今仍險象環生。要把4000多人安全有序地轉移出去,談何容易?
位于日喀則、拉孜等地的安置點早已做好準備,但對于西藏自治區抗震救災指揮部來說,這仍然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28日中午,陳全國將這一決定電話通知聶拉木縣委副書記、山東援藏干部李東時,還特別交待“做群眾工作時要注意方法”。放下電話,李東拿起對講機:“各安置點所有負責人注意,立即到指揮部開會!立即!”
最初的決定并不是“全員撤離”,而是“每三到五家可以留一個人看守財產”。可是,當日下午至深夜持續六七個小時的瓢潑大雨,促使決策者們下了更大的決心。
29日中午,樟木的每一個人都已經得知:大家都撤!馬上撤!
走與留,沒有選擇的選擇
八九十歲的老阿瑪們舍不得走。在祖祖輩輩生活的樟木鎮之外,哪里都是異鄉。
外來的生意人們也舍不得走。歷經了長則二三十年、短則近十年的樟木歲月之后,他們像本地人一樣在這里扎下了根。
“川都小吃”的老板何世美上月重新裝修了小吃店。僅僅“五一”三天假期,就可望帶來上萬元收入。來樟木的11年里,這些收入維持著全家生活、孩子讀書,還要接濟遠在四川農村的父母。
然而,震后停水停電,從成都運來的幾百公斤牛肉眼睜睜地腐爛了。這一走,扔下各種家當和剛剛交完的新年度房租,損失數萬元。在這位42歲的中年男人看來,地震過去,生活可以重新開始,但如果離開賴以生存的樟木,全家的支柱就垮了。
何世美的損失不是最大的。另一個四川人張正洪的“瑞林商務賓館”原計劃“五一”開張,上百萬元的投入付之東流。兩個星期前從別人手里接下快遞站的河南人趙慶忠,這才接送第4批快件,業務就斷了線,損失十多萬元。情況更糟糕的是一位皮鞋進出口公司老板——地震前一天,價值兩百多萬元的貨物剛從成都運抵樟木。
在樟木做生意的,四川人居多,也有來自浙江、福建、山東、陜西等地的人。他們經營著賓館、飯店、超市和紀念品商店,在中尼公路時常阻斷等不確定因素的影響中艱難拓展旅游業的紅利。他們的發展路線圖也高度相似:多年前初來樟木做些小買賣,起色不錯,便呼朋喚友前來創業;逐漸積累了一些資本,則不惜通過貸款投入更大的生意。
可以預料的人生軌跡,被一場不期而至的地震按下了暫停鍵。“我的全部財產和全家老少都在這里,回老家只有一個結果:一窮二白,無力還債。”張正洪說。
不愿離開,哪怕只是暫時告別——然而,在次生災害隨時可能席卷而來的現實面前,走與留之間,其實并不存在選擇。
撤離命令傳來,30歲的黃麗君二話不說,出發。經過另一個帳篷,“青年旅社”的女老板向她打招呼說:我不走!黃麗君貼著她的耳朵說了些什么,對方輕嘆一聲,開始收拾行李。
你說什么了?我們問。黃麗君一邊走向集合點,一邊講自己的故事。
山崩地裂那一刻,她正在從尼泊爾旅游歸來的路上。直徑近一米的大石頭砸在車頭,司機很快沒了氣息。前方5米遠的一輛尼泊爾客車,包括一個嬰兒在內的33人全部當場遇難。整整走了三天,穿過亂石欲墜的山崖,經過一排一排的尸體,黃麗君走回了中國樟木,與以為她已經遇難的親人相擁痛哭。
前方是安全,身后是全家三代人經營了幾十年的產業和可能將一切毀于一旦的危險。黃麗君毫不猶豫,選擇前行。
“我告訴她,生命只有一次。”黃麗君說。
中國人與尼泊爾人,兩個方向的回家路
舍不得離開的,不僅是中國人。
“樟木什么都好,好吃的多,下班了還能跳舞。”“茶園賓館”尼泊爾服務員卓瑪說。17歲的她在這里打工已經兩年。地震時,她一個人在餐廳值班,嚇得鉆進桌子底下哇哇大哭。
卓瑪的家距離“友誼橋”也就五六分鐘車程。家人無恙,但房子和父母經營的飯店都坍塌了,她想回家看看。
地震發生以來的每一天,都有小伙伴們嘗試向尼泊爾境內步行,卻因為塌方不得不返回樟木。隨著政府發出撤離命令,卓瑪決定,哪怕步行上四五個小時,也得立即回家。“雨季到了,留在這里更危險。”
聚集全國各地商戶的同時,樟木鎮還有幾百名來自尼泊爾的打工者。他們中的大多數在餐廳和賓館當服務員,愛上了中餐,也會說流利或簡單的中文。地震發生后,他們與中國同伴們擠同一頂帳篷,吃同一口鍋里的飯菜。
在這個國際化色彩濃厚的小鎮上,膚色從來不是阻礙交流的問題。
德國人邁克爾·托埃勒和女友剛剛入住樟木鎮中心的一家賓館,地震就來了。他和當地人一起動手搭帳篷。“雖然語言不通,他們喜歡沖我笑,我們合作很棒。”托埃勒說,“救援人員送來毛毯,幫我們加固帳篷。”
這是托埃勒人生中經歷的第一次大地震,也讓樟木鎮的尼泊爾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中國與尼泊爾太近了”。
“尼泊爾地震了,樟木也晃得厲害!”19歲的曼納什很羨慕撤離至拉孜等安置點的中國人,日喀則、拉薩都是他向往的城市。
在“一品軒”餐廳工作近一年,曼納什月收入合人民幣2000多元,是在尼泊爾打工的3倍。卓瑪把自己工資的大部分寄給父母和在加德滿都上大學的哥哥,曼納什則自己攢著,希望未來創業當老板。
除了不多的餅干和水,離開樟木時,曼納什幾乎沒帶什么東西,只有他的女朋友卓瑪相伴。采訪結束時,卓瑪一個勁問:“這里什么時候能建設好?兩個星期還是三個星期?”得知重建時間可能比她期望的要長,小姑娘滿臉失望。問及今后打算,這對尼泊爾小情侶幾乎同時回答:“等樟木恢復了,就回來。”
作為撤離樟木的一個主要群體,29日,幾百名尼泊爾打工者沿著與中國人相反的方向,踏上回家之路。
與卓瑪相比,曼納什的家遠得多。按照最壞的打算,他大概得走上一個星期。
“路壞了怎么辦?”他答:“走小路。”
“迷路了怎么辦?”他答:“沿著波曲河,不會丟。”
全長445公里的波曲河發源于西藏聶拉木縣波絨鄉,經樟木進入尼泊爾后匯入印度洋。這是中國與尼泊爾的界河,也是喜馬拉雅山南麓的一枚重要坐標。
告別,不知何時歸來
4月29日13時15分,樟木鎮群眾陸續向鎮外轉移。
最早一批乘車撤離的是17名傷員。在警車的帶領下,數輛救護車無聲地閃著應急燈,駛向山外。
拎著各色包裹,背著背包,拖著拉桿箱,有的扶老攜幼,有的孤身一人——在樟木唯一的一條街道上,隨處可見這樣的撤離者。
不時發生的滑坡阻斷了剛剛搶通的道路。當地政府直接管理的汽車只有20多輛,但他們征用了全鎮200多輛大貨車、皮卡車、面包車、越野車、小轎車,自備車輛的,都盡可能多捎幾個街坊鄰居以及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上車!快!快!”35歲的渣土車司機索朗搖下車窗,對著等待的群眾大吼。話音剛落,一群人涌向卡車的露天車廂。
大家都稱“老張”的商販帶上了他在八九年前收留的流浪聾啞人。年近60歲的“老張”來樟木做生意18年了,撤離時,他沒有丟下這位老流浪伙計。
20歲的倉決抱著養了5年的狗“小白”,背著一個幾乎只能裝下一雙鞋子的包,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車輛不夠,有的群眾只能徒步撤離。成都軍區某邊防團駐樟木一連集合全連官兵,除了留下站崗的,其他人出動護送群眾,一直送出12公里外比較危險的“五道線”,確保他們安全通過之后才返回。
山路上濃霧彌漫,林木蔥蘢,耳畔傳來鳥鳴和山溪的轟鳴。本該是絕美的風景,此刻卻危機四伏。不時看見滾落的巨石橫在路中間,最大的一塊竟有小屋般大小。
連長許榮鋒帶隊連續送走3批、1000多名群眾徒步過“五道線”,已是下午5點多了。他連早飯還沒吃。“才反應過來一直都沒上過廁所,也沒有饑餓的感覺。”
并不是所有人全部撤離。駐樟木官兵奉命留下,堅守戍邊衛國的職責。
離開時,一戶藏族群眾把出生20多天的一窩小狗托付給軍人。更多的人,把自家的肉、菜送到部隊。
傍晚時分,雨越下越大。8輛軍車開進樟木,加快運送速度,以防天黑危險。
在一輛卡車的尾部,9歲的洛丹雙手扒著車廂邊沿,腦袋探出向外張望,看著從小生活的地方漸漸變成一個黑點。
面對記者的鏡頭,他突然露出頑皮的微笑。對于這個懵懂的孩子,這次遷徙仿佛駛向一個神秘而新奇的所在。(記者 張曉華 李柯勇 白瑞雪 羅布次仁 邊巴次仁 桂濤 張旭東 魏圣曜 張宸 王軍)
編輯:水靈
關鍵詞:樟木 大轉移 地震 孤島